你的眼泪石杰

你的眼泪

石杰

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,纷纷扬扬的,乱得很。不一会儿,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了。许丹从校园里那条水泥路上走过来,出了校门,穿过一条宽阔的公路,沿着小区外红砖铺的人行路朝小区侧门走去,不时地扑打一下头上的雪。天色明显比往日的这个时候暗,路灯在左侧的树空间睁着迷蒙的眼,好像在驱赶着睡意,又像是不理解这些小天使的突然降临。即使在北方这座城市,草也泛绿了,树枝也冒出新芽了,春的脚步已经来临。对于季节的时间表来说,这场雪是有些不正常了。雪已经把路面遮严了,红砖铺的人行路也到了尽头。许丹拐进小区侧门,在窸窸窣窣的落雪声里朝自己家走去。也许是下雪的缘故,也兴许是天晚了,小区里格外安静。许丹无意中朝前边一扫,发现左侧十几步外有几个穿白孝衣的人在雪地上无声地站着,不一会儿,腾起一团红黑的火焰,照出一张陌生女人的悲凄的脸。女人是蹲着的,不时地往火上添一张纸,许丹想谁家死人了?第二天一早,睡在北卧室的许丹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。听得出声音就在楼外不远处。在枕头上定定神,方想起昨晚归来时见到的对面楼下的那堆火和那几个穿白孝衣的人。许丹独自住着一套两居室的房子,多年前,丈夫在车祸中去世了,从此她就选择了独身。不是说独身有多么好,而是落得个清静,心里还藏着个更重要的想法,就是免得再受生离死别的打击。她已经被那种打击弄怕了。那是世上最残酷的打击,血淋林的,有点像野兽撕扯它的同类。每逢电视上出现车祸一类的镜头,她都赶紧起身离去。丈夫给她留下一套两居室的房子,狭小,却很结实,就像他那瘦小精悍的身体。她一个人在里面住了好几年。后来学校换建,盖了小区这片集资楼,她就把老房子卖掉,搬到这套新房里来了。有两年,她听从别人的劝告,养了一只尊贵的猫。偏偏那阵子身体不好,三天两头感冒,上医院,挂吊瓶,打针吃药的。躺在床上,看着猫眼里那幽幽无助的样子,她就想自己万一哪天死了,这宠物指不定落到什么境地呢,不是让哪户人家捉去,就是像校园里那些流浪猫似的,冬天,在凛冽的寒风里,乞丐般四处游走着,嘴里发出凄惨的号叫……后来,那只猫到底被她送了人了,心里虽有些不舍,倒也觉得是适得其所。户外已经一片明亮。许丹从窗帘缝隙看见了太阳的光,心想可该起床了。每天早饭前,她都到校园里跑一会儿步。许丹穿好衣服,下楼,走上楼后那条道,发现嘈杂声已经不见了,不,是挪到了小区侧门口,走到门边,果然,门外聚集着一群穿着素气的人,好像在等待什么,有的沉默不语,有的大声说话。许丹兀自进了校园的门,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保安,此刻正抻着脖子朝小区侧门口张望,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小区谁没了?”“好像是王一洋的老伴,那不,正等着去火葬场的车呢。”下巴朝前指了指。“怎么可能呢。”许丹冲保安笑了笑。王一洋是许丹的老师,住小区尽南边那座越层楼,根本不在她家北面;再说了,师母的身体一向好得很,干起活来男人也不是对手,前两天她们还见过面的。这保安小小年纪,够糊涂。“反正我听说他家老太太死了。”保安看出了许丹的心思,嘟嘟囔囔地说,转身走进值班室去了。许丹的心里犹豫起来,眯缝着一双近视眼仔细朝小区侧门口看,好像没有熟悉的身影,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莫非王教授家真死了人?如果真的像保安说的那样,她是必须过去的。许丹摸摸上衣口袋,还好,钱夹在,于是又返身朝小区走去。打老远就见尽南边那座越层楼的楼头也聚着一群人,近了,看出有几个哲学院的,有人胳膊上缠着孝带。许丹心里咯噔一下,心想事情竟是真的了,一边朝跟她打招呼的同事点点头。“你来得正好,再过一会儿就要走了。”一位老教师面带悲伤。“王老师呢?”“在楼上。”一个年轻人脑袋一摆。“第几层来着?”“哎呀,还第几层,进去就看着了。”语气是嫌许丹太呆板。许丹从敞开的楼门进了楼,果然,三层东屋的门大开着,里面有人走动。进了客厅,迎面便是死者的遗像。相片是黑白照,有小学生课桌面那么大,四周围着一圈黑纱。照片上的人正以其惯有的神情朝前看着,警觉,又有些霸气,两颗突出的门牙好像挡住了什么话。许丹由几位女眷陪着,在遗像前深深地弯下腰去,眼泪随着动作一下子就涌出来了。这一瞬间,她想起了师母推着自行车在小区里来来去去的身影;想起不久前,她去市场买菜,师母帮她把几棵白菜一直提到楼门口;想起很多年前读书的时候,几个同学常去王老师宿舍讨论问题,赶上乡下的师母来了,就给她们熬放了小苏打的高粱米粥……人生真短啊,只一眨眼的工夫,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,短得令人没有准备。女眷们没料到许丹这样子,一时都不知所措,王教授的大女儿递过几张面巾纸。透过南卧室半开的门,许丹看见王一洋老师躺在床上,闭着眼,许是身体不舒服吧,额上搭着一条毛巾。许丹想进去说几句话,又怕打扰他,心里有些犹豫不决。这时,有人在楼道里大声喊,说学校派的车来了呀,大家伙都赶紧下来吧,快一点儿,耽误时间就不好了。去火葬场的路上,车行得很慢,好像不堪死亡阴影的重负似的,又好像是有意延迟死者滞留人世的时间。那是人生最残酷的一刻,那一刻,躺在鲜花丛中的女人被所有前来送行的人瞻仰后,将在熊熊的炉火中永远地消失形迹。想到这里,许丹的眼睛又湿了,她赶忙咬住下嘴唇,把目光移向窗外。车已经离开市区好远了,附近有稀疏的农舍,有田野,有树,天始终有些阴,一切都灰蒙蒙的,看不出昨夜里下过雪的痕迹。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在院门口站着,拄着拐,眯缝着眼睛目送车队过去;一群鸡在路边刨食;一辆农用三轮车蹦蹦蹦地开过来,驾驶座上的人显然早就熟悉了这阵势,眼珠转都不转,又蹦蹦蹦地开过去了,只给这静得没有色彩的世界留下一串声音。许丹坐的是一辆中巴,听得出,车里多是死者娘家的亲属,这使她多少有些不自在。好在他们并不计较,很快就谈起了日常生活中的事。有个女人说孩子今年就高考了,满打满算也就剩4个月,全家人都跟着紧张;有个中年男人说可不是咋地,现在的人,活得真累。前几天他和一个客户谈妥了一宗买卖,就差签单子了,对方不知为啥变卦了,害得他血压一下子窜到了二百三。“哎呀,下来没?”几个人连忙关心地问。许丹见身边座位上那个农村模样的女人很伤感的样子,便低声问:“您是……”“啊,走的是我老姨。”“怎么这么快呀?”“谁说不是啊!有病头天还给我打电话呢,说要了两个泡沫箱子,想种点儿生菜啥的,让我过来时给她捎点儿菜籽。我老姨可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。”“什么病啊?”“脑出血,说是洗衣裳来着,一弯腰就倒地上了,连医院都没去。”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“前天晚上。”“我今天早上才听说,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啊。”“可不,要不咋叫生死有命呢。你说我老姨夫退休了一个月还好几千元,多好的日子啊,我老姨福薄啊!我一看您就是个好人,对我老姨不错。我老姨和谁都合得来,心眼儿可好使呢。”女人感动地拉住许丹的手。从火葬场回来时还不算晚,云彩已经由灰转蓝,人们的心里都轻松了许多。许丹想起三四节还有课,也不回小区,直接去哲学院上课去了。这节课继续讲庄子,讲庄子的《秋水》:庄子与惠子由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“儵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”惠子曰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惠子曰:“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。全矣。”……许丹讲了三十年庄子了,好多篇章都背得下来,就是一眼不看备课簿,也能讲上一天一夜。她讲课一向是慢条斯理的,循循善诱,用学生们的话说,听许老师的课本身就是一种享受。可是今天不行了,今天,脑子里老是晃着躺在殡仪馆的那个人。当时距离很近,看得十分清楚,不知是血液凝固在头部了,还是画的妆,死者脸色有些发红;眼睛倒是闭着的,嘴却微微张开,看得见那两颗凸出的牙齿,好像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吐出来。想到以后再也看不见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了,她心里好痛,好几次,借仰头看厅顶的动作,让眼泪倒流回肚子里。厅顶的灯透着柔和与邈远的光,昭示着天国的快乐,她想死者们的灵魂或许就是从这里升入天堂的吧。“《秋水》篇包含着庄子的一个重要思想。有人认为庄子是在诡辩,其实不对,庄子是主张人与物之间相通的。倒是惠子,有些愚钝……”许丹的嘴巴机械地动着,两手拄在讲桌上,脑袋里空白一片。嗒嗒嗒,有轻微的敲击桌面声音。许丹一愣,看看表,已经超过下课时间五分钟了。阳光早已从云层中钻了出来,射在靠窗的那排课桌上,明晃晃的,急着去食堂吃午饭的学生们已经有些耐不住了。许丹再次走进王教授家是一周以后。那天,许丹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,晚饭后草草收拾了一下,便倚在床上懒懒地看书。这时,书房写字台上的座机响了。起身出去,接过来,是王教授的,请她今晚过去一趟。“您是说现在吗?”许丹犹豫着,看着窗外。天好像又阴了,飘着清雪,几棵越过冬天的老槐树的暗影在小区边缘的矮墙边静静地立着,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。“对,就现在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王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。许丹勉强应了,放下话筒,心里很有些为难,这种天气的夜晚是应该呆在家里的。不是她过于保守,是生活教会了她这样做。曾经有一段时间,她觉得寂寞,有时便到师友家聊聊天,谣言也马上就跟着来了。后来,她便学会了忍受,忍受一个人孤独地生活。她了解周围的所谓知识分子们。和社会上的人一样,他们也喜欢琢磨单身女人,捕风捉影的本领一点儿也不比家庭妇女们差。说不定她走在去王教授家路上的时候,从某个房间里射出的目光就已经将她的身影锁定了,更何况她去的还是个单身男人的家。在这样的天气,这样的夜晚,孤男寡女对坐,万一被哪个人撞见了,岂不是有口难说?她不知道王教授找她有什么事。许丹磨蹭了好一阵子,才过去了。门开了,王教授并不介意许丹的姗姗来迟,顺手关上门,看许丹换过拖鞋,自己倒先坐回白色的真皮沙发上了。许丹想找个理由解释一下,又不知说啥好,隔着茶几坐在了王教授的对面。只几天不见,王教授好像换了个人。肥胖的身体明显消瘦了,一贯整齐地往后梳理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脑瓜皮上。眼皮耷拉着,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有些暗淡无光。许丹想突如其来的灾难把老师击垮了。“这么晚了,打扰你休息,很抱歉。”王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,“可是我必须得找个人说,再这么下去我就毁了。我想了一圈儿,只有你离我最近,又是能理解我也是我信赖的人。今天这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,希望你能让它烂在肚子里。”许丹小心地看着王教授松弛的眼袋,心想到底是什么事情呢?她起身给老师倒了杯水,又坐回到沙发上,等待王教授讲出下文。“知道你师母是怎么死的吗?”许丹摇摇头又点点头:“不是说脑出血吗?”心口竟有些轻轻地跳。“不,那是瞒别人的,我现在告诉你,她……喝了药。”每个字都好像有千钧重。许丹猛然一愣,直勾勾地盯着王教授,感觉后背一阵发冷。师母喝了药?怎么会呢?怎么可能?这可是个文明家庭啊!她不相信大学教授的家里会出这种事。王教授显然看出了许丹的心思,动了动身子说:“那天晚上,我们俩拌了几句嘴,后来就各回各屋了。为了休息好,我们一直是分开睡的。半夜里,就听咕咚一声,我不知怎么回事儿,起身过去一看,她已经掉到地板上了,眼睛闭得紧紧的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我忙打,好一会儿才到,人已经不行了。”“什么药……这么厉害?”“灭鼠的。她总说城里的东西啥都好,乡下老鼠都成灾了。等过几天老家来人,带几包回去,想不到自己先用上了。”“你们……”“唉,我难受的就是根本用不着的事。那天下晌,广州一个老同学出差,特意过来看我,我就留下吃了顿便饭。你师母当人家面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。人家刚走就跟我吵起来了,说我们俩眉来眼去的,还骂人家是狐狸精,打扮得花里胡哨的,给谁看?又逼我说她是不是一直勾引我。我一看她胡搅蛮缠的劲儿又上来了,就躺在我屋床上看书。她又跟过来,非得让我说清楚我们俩是啥关系。我说当年她追求过我不假,可是这些年都没有来往了。我跟你结了婚,生了孩子,你说我们能是啥关系?她冷笑一声说别以为我文化低,傻,看不透你们之间那点儿猫腻。上回你去南边出差,是不是找她来着?我看过你的毕业相片,紧挨着你的就是她。两个人离得那么近,啥意思啊?我不想跟她吵,把书一扔,拽过被子蒙住脸,心气得都快蹦出来了!你们这些学生兴许不知道,以我年轻时的条件,啥样的找不着?我是可怜她呀。留校时我资历浅,不能带家属,我就拼命搞科研,评讲师、副教授,到底把她弄城市来了,我这才发觉我犯了个大错误,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哪。这些年,她对我好不假,我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可她就是疑心大,三天两头找茬。我越想越难受,眼泪就流出来了,这工夫她又进来了,被子一掀说:不行,今儿你非得说清楚不可!哟,还哭上了?是不是骂那个狐狸精你心疼了?你那尿水子值几个钱呐?我气极了,伸手把被子抢回来,说我不为别的,我为我自己难受,我王一洋怎么就活到了这份儿!她说你不用哭,我死,我给你们腾地方。我只当她是说气话,哪成想……唉,悔呀!小许,你说我余生可怎么过?”雪花依然飘着,比先前密了,大了,满世界都是轻轻的雪声。许丹从王教授家里走出来,脚步踏在雪上,没有一点儿声响,好像一切声音都隐到幕后去了。四周的楼房、树木都有些怪怪的,仿佛失去了重量一般,在在昏暗中影子般地立着,像是没有生命的幽灵;就连自己的身体,似乎也变得轻飘飘的了。许丹打开电子门,上楼,回到屋里,脱了衣服躺在床上,脑子里却没有丝毫睡意。师母为什么喝药啊?真像王教授说的,疑心太重?还是王教授真有那回事?这些年王老师口碑还好,没听说有出轨的事,可是现在的人,也难说。王教授为什么急着告诉她这件事呢?是心里有鬼?还是心情过于苦痛?不,不会是他做的,管咋说也是多年的夫妻,若真是他,也不会主动说出来了。一定是师母的死让他觉得太难过了,已经承受不住,想找个人诉说……这曾经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的人家呀,小女儿玲玲嫁得好,有车有钱有别墅;大女儿虽不如妹妹,倒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。王教授六十多岁了还在著书立说;师母将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可是眨眼间,一切都变了,可见命运这东西能让人进天堂也能让人下地狱。其实王教授对她一直都很好,每次见面都问她有什么新成果,读书时就对她的学术才华赞赏有加。只是这些年一个人过,心也淡了,腿也懒了,师友之间也不大走动了。想起那会儿自己的优柔,心里倒觉得有些惭愧。转眼间到了五月初五,小区里已是树木葱郁、芳草萋萋。许丹晨练回来,在床上躺了一阵子,忽然想起今天是师母走后的第一个端午节,于是起身梳洗了,吃过早饭,上街买了几样粽子,装在袋子里朝王教授家走去。想到王教授高兴的样子,她在心里笑了,这些粽子可是她在本市那家有名的粽子店排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到的。门开了,果然,王教授喜气洋洋的,穿戴一新。他一边接过许丹手里的袋子一边说:“刚才还和孩子们念叨你呢,说你一准过来,这不,说曹操曹操就到了。”情绪和前些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。“您要出门啊?”“哪里,玲玲姐妹俩来了,非得逼我换身新衣服。来来,这边坐,中午就不要回去了,在家里吃顿便饭。”“也没给您买什么,就买了几个林记粽子,也不知您爱不爱吃。”“来了就好,还买什么东西呀。要说还是你们这些过去的老学生,惦记我。”话里含着无限的感慨。楼上有电视声、孩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和女人的说话声,好像是卧室的门没关。厨房里传出刀落在案板上发出的笃笃的声音,隔着厨房与饭厅之间的磨砂玻璃墙,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瘦小男人的身影。许丹坐在白色真皮沙发上,看着王教授细心地削一只苹果。苹果皮旋转着落下来,一圈又一圈的,很好看。“怎么样?最近院里忙吗?”“还好,快期末了,事情总是多一些。”“可不,一晃又半年过去了,我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,什么也不知道了。”王教授是六十五岁退休的,也没再返聘,只是在家里写写书。“您现在多自由呀!前几天在职职工体检,好多人都有问题,大家巴不得退休呢。”许丹感觉这种谈话很愉快。“噢?你怎样?”“我还行吧,没到五十,不算老,就是血压有点儿低。”“还不是?都是成天吃饭糊弄的。我这儿有山东大枣、西洋参,你走的时候拿点儿去。”许丹笑着摇摇头,目光随意地浏览着屋子,屋子装修很好,脚线的图案是波浪形,很别致;壁纸是淡绿色的;厅里的大吊灯周围配着四个不同颜色的小灯,十分精美。楼上的说话声突然大了,脆快快的,是玲玲。“姐呀,今年你家包粽子没?”“没有,我和你姐夫都不爱吃。”“不爱吃好,那东西可不是啥好玩意,吃了血糖蹭蹭往上窜。我家楼上有个人,糖尿病,吃了四五个粽子啥也看不清了。”“这么厉害呀?”玲玲姐的声音有些散漫。“可不是呢,要不我怎么没给咱爸买呢?咱爸血糖高,你说要是吃出糖尿病怎么办?”许丹不安地看了王教授一眼,她不知道老师血糖高,早知如此,就买些别的东西过来了。厨房里的切菜声也停了一霎,又响起来,不过有些小了。“别听她胡说,我血糖哪有那么高?”王教授歉疚地看看许丹,扭头朝楼上喊:“玲玲,你许丹姐来了。”楼上静下来了,好一会儿,玲玲的声音飘下来:“爸,你和许丹姐先坐着呗,我和姐好久没见了,说几句话。”“这孩子,都让我惯坏了。来来,喝茶。”王教授把茶杯往许丹面前推了推,言语间似嗔似爱。许丹尴尬地笑笑,心里很有些不自在。看起来玲玲姐妹并不欢迎她,此次造访是有些冒失了。在这样的日子里,也许她们更喜欢自家人聚在一起,她不该前来破坏这种气氛的。楼上的声音又响起来。“姐,我前几天梦见咱妈了,手里拿着梳子,一边梳头一边问我家里好不好,还说人心隔肚皮,让我多照顾咱爸,说咱爸岁数大了,还是在儿女面前好,其实要不是咱爸犟着我早搬过来住了。这年头,爸一人在这谁放心呐?”厨房里突然安静了,磨砂玻璃门被拉开一些,男人的目光往这边扫了一眼,又收回去了。许丹越发不安起来,感觉玲玲是话里有话。玲玲怎么了?以前她们虽不常来往,关系倒也不差,怎么今天这样别扭呢?听不清楼上的人说什么,好像做姐姐的在阻拦妹妹,只是玲玲的声音越发清脆:“哎呀,你别管。姐,你说我们单位有个剩女逗不逗?去年冬天我们领导的老婆出车祸死了,大伙都过去了。好好个人,说没就没了,谁不难受啊?可再难受也得忍着呀。她可倒好,当人家面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上了,好像比人家家人还悲痛似的。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,咋样?不多久大伙就看出来了,她是想占人家老婆的位,谋人家财产……”许丹明白了,玲玲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。王教授聪明的小女儿不相信她到这里来是出于师生的感情,而是认为她贪图财物,甚至早在师母的丧礼上就已经怀疑她了,她的眼泪成了别有用心的明证!在玲玲眼里,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是鳄鱼的眼泪。早知如此,她何必前来自讨其辱啊!许丹脸色苍白地站起身,朝同样尴尬的王教授笑笑,道了别,转身朝屋门走去,心想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。厨房里的男人也走过来,站在王教授的身后,低着头,搓着手,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许丹晃晃悠悠地下了楼,神情恍惚地走进节日的阳光里,回了屋,再一次意识到像她这种身份的人,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才是最幸福最安全的。当天夜里,许丹做了个奇怪的梦:漆黑的原野上,她沿着一条布满泥浆的小路艰难地行走着,鞋底下不断发出的叽咕叽咕声是旷野上唯一的声音。她恍惚发觉前面有个人影也在动,虽然只隔几步远,却不甚清楚。从与夜色的对比中判断,这人可能是光头黑衣。她想这是唯一的同伴了,便大着胆子招呼了几下。那人勉强停住了,她赶上去,却发觉此人的正面竟然也是个后脑勺!也就是说,无论她在哪一边,此人都是背对着她的……许丹激灵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,胸口扑通扑通一个劲地跳。屋子里真如旷野一般,漆黑、寂静,只是那黑衣光头的人不见了。恐怖感死死地攫着她,让她一动也不能动。她很清楚,只要稍微一动,那种看不着的东西,就会将她撕得粉碎。当第一缕晨光射进屋子里时,许丹的心情也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了。就连昨天在王教授家的遭遇,也像场梦,也将随着他们师生间的疏远而一起离去。许丹抹掉不知何时挂在眼角的一滴泪,想起今天一二节还有课,是另一个年级的,也是讲庄子,讲庄子的物我相通: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“儵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”惠子曰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……许丹在心里默诵着,忽然发觉她以前所持的观点很可能是错误的。人物相通,物我合一,都是后人美好的想象。其实人与人之间尚不能相互理解、信任,更何况人与物呢?如此看来,庄子只是在狡辩,用时下人的说法,就是显示他那三寸不烂之舌;而惠子的观点,倒是有几分道理。许丹没有像往常那样,为自己在学术上的发现而欣喜,又伸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。只是这次没有抹净,反倒越抹越多了。

《信阳文学》主编:杨扬执行主编:梁深义编辑:王羿付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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